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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瞿徽口中的杨叔杨婶,是他一个已故战友的父母,也是王雪佳的前任公婆。

    没错,王雪佳就是蒋楚的当事人,郑瞿徽名义上的前妻。

    这关系听着乱得很,仔细一捋倒也不难理解。

    那位已故战友名叫杨邦国,单单听这名字就是冲着保家卫国去的。

    进队那年郑瞿徽22岁,杨邦国23岁,编号一前一后。

    潜水,徒步,野外生存,伪装潜伏,他们总能分在一组,久而久之,是能把命托给对方的交情。

    部队里不靠家底,全凭一身能耐。

    郑瞿徽没透露自己的家世,他不愿提郑家,也不肯沾高家的光,从头到尾瞒。

    反倒是杨邦国,一五一十全兜了个干净。

    杨家是普通本分人家,住的是爷爷辈留下来的农村自建房,杨父是机修厂的工人,早年间工伤跛了一只脚,杨母是传统家庭主妇,在镇上的家庭织布作坊里打零工贴补家用。

    杨邦国是家中独子,哪怕父母没提起,他也心知自己该肩负起什么。

    大学毕业后正好赶上部队招兵的机会,二话不说就报了名。

    这一去且得有些年头,临出发前,杨邦国和相恋一年的女友扯了证,说不清是怕失去还是等不及,后来回想,确实草率了。

    入伍的第一年。

    杨邦国进了基层,王雪佳隔三差五地给他寄信,信纸都是皱的,一看就知道被眼泪水泡过。

    第二年,杨邦国因个人质素过硬被破格招进特种部队,王雪佳寄信的频率变少了,开始他还以为是部队性质不同,后来才知道,就是没寄。

    第三年,杨邦国只收到两封信,一封是杨父旧患复发的病危通知单,另一封是需要他签字的授权书。

    他签了名,也回了信。

    再收到信是翌年的冬至,信里什么都没说,只有一封离婚协议书。

    那天晚饭部队食堂煮了汤圆,杨邦国咬着实心的面粉团子哭得像个二百五。

    那样子真是形容不出来的丑,郑瞿徽看不下去了,笑着骂他丢不丢人,一个大男人哭什么。

    实际上就是最难捱的训练,都没见他流过一滴泪。

    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杨邦国醒了神,肿着一双眼泡对郑瞿徽说,想家了。

    家这个字眼实在蜇人,郑瞿徽收起了嘻笑,无端沉默。

    晚间,难得的休息时间,他俩藏在练场的掩体土坑里,看着无边无际的星空,闲话家常。

    杨邦国开始算日子:“再有九个月就满六年了。”

    他早有打算,六年期限一到就打转业报告,现在,只会比先前更急切。

    郑瞿徽把现实摊在他面前,直言不讳:“不会那么容易。”

    杨邦国其实很清楚,只是不死心,他讲起家乡,讲起父亲的腿伤复发,不知道做了手术是不是根治了,讲起母亲因为常年穿针线,眼花得更厉害了,不知道烫花边的时候会不会伤了手。

    他通篇下来,唯独遗漏了一个人。

    “你老婆呢。”郑瞿徽纳闷,往常他常挂在嘴边的人,今天只字不提。

    杨邦国难得沉默了,好半晌才开口:“她要和我离。”

    声带扭成麻花似的,哽咽着,膈应着,扎进骨子里的疼。

    郑瞿徽不再多言,侧过脸去正看他用衣袖左一下右一下擦着,眼泪还是从袖口缝隙里逃窜出来。

    是真的委屈吧。

    几个月后,在执行反恐任务时,郑瞿徽所在小组不幸遇袭。

    五个人的队伍最后只留下了两个,郑瞿徽是其中之一。

    他能活下来,一半侥幸,一半是因为杨邦国。

    杨邦国是豁出命了,为了掩护他撤离整个人被子弹打得透透的,没一块整处。

    那场战役后,郑瞿徽身负重伤在医院躺了近一年,高老将军到底是心软了,没舍得再把他往生死线上送。

    同样活下来的另一名组员,丢了一截小臂,转业是没办法了,提了退伍申请后回老家开了个小饭馆。

    这些事郑瞿徽从未提过,蒋楚并不知情。

    他们之间的再次交集在浮城,从那件离婚官司开始。

    秘密回到岭南,郑瞿徽在高家住了没一个月就走了。

    他也没回郑家,而是去了浮城。

    养病的这些日子,郑瞿徽脑子里最常闪现的画面,是冬至日杨邦国咬着元宵哭着说想家的脸。

    他知道杨家就一个儿子,现在杨邦国没了,杨家的天就塌了。

    他必须去。

    高老将军知道他的心结,没拦着,也知道拦不住。

    到了浮城,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杨家的自建房赶上了“城中村修整计划”,三年前就拆了,郑瞿徽没找到人,后来四处打听才知道,那笔拆迁款全进了儿媳妇王雪佳的口袋。

    就连老两口被安置的旧楼,都是王雪佳名下的产业。

    当年杨父做手术,杨邦国确实签了授权,有了这一纸证明,后面的财产清算更是顺理成章。

    而杨邦国死不肯签的离婚协议更是让王雪佳多得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世事难料,讽刺可笑。

    厂子拆了,作坊也散了,老两口拿着低保度日,由原先的四层楼房搬进了不足70平的两室一厅里。

    而王雪佳呢,豪车名包,穿着光鲜挥霍无度,揣着杨邦国拿命换来的钱,谈着她美名其曰的爱情。

    郑瞿徽所遇见的,正是这一幅荒唐景象。

    应对非常态的状况,走正常途径是行不通的。

    他采取了非常手段。

    在被送进军校前,郑瞿徽在岭南一众名门贵胄里,对得起“纨绔”二字,甚至更招摇。

    坊间那些新鲜招数都是他当年玩剩下的,这段位用来对付一个鼠目寸光的王雪佳,信手拈来的容易。

    不出两月,郑瞿徽成功将自己的名字和王雪佳绑在同一本结婚证上。

    等王雪佳察觉不对,为时已晚,她名下的不动产莫名其妙归回了杨父杨母的名下。

    也正是到了这一步,她才惊醒郑瞿徽和从前那些只贪图她钱财的男人不同,也认清了他这一番迂回操作的真实目的。

    再然后,就是繁琐冗杂的离婚拉锯战。

    郑瞿徽的手段或许不入流,却也是从王雪佳身上照搬照抄的招儿。

    当初她是怎么将杨家的钱财收入囊中,如今,他就叫她原封不动的双手奉还。

    蒋楚正是在他们撕破脸的时候,踏进了这场硝烟纷争里。

    深入调查始末后,真相和背后隐情逐渐明朗化。

    这起官司的离谱程度更是刷新了蒋楚的认知范围,尤其,是郑瞿徽这个人。

    他可以为了世道安危奋战于前线,也可以代替已故兄弟善待其父母,更可以为生意失败的战友慷慨解囊,甚至素昧平生的两个少年,他都愿意伸出援手腾出一瓦遮头的住处。

    这些年他好像经历了许多,和当初离开岭南时那个不受教的郑家少爷判若两人。

    收敛了狂妄,藏起了跋扈,不再仗着满身锋芒而肆意张扬,不再贪图一时爽快而任性妄为。

    蒋楚差点以为他变了。

    直到这场离婚官司尘埃落定,前因后果被掀开来放在日光底下曝晒,所以雾障倏然散尽。

    当他把婚姻当成筹码摆在了利益的对立面,蒋楚如梦初醒。

    二十八岁的郑瞿徽有情有义有国有天下,偏偏没有“家”。

    是他不要,从来都是。

    ///

    收回了目光,男人又一次拣起桌上的打火机,打开,扣上,循环无端。

    他低着头,凌乱的发半遮眼睑,眸光复杂澈亮,依旧看不清其中深沉。

    当初在调查案件时,蒋楚尝试从杨父杨母的方向入手,阻碍重重,她知道是他在拦。

    大概是不愿意旁人去打扰杨家父母,从他的角度出发,蒋楚能理解。

    但今天,郑瞿徽又揣着什么心思主动开启这个话题。

    她猜不透。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面对没有把握的未知数,蒋楚选择了逃避。

    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或者也想到了,郑瞿徽抬头直视着她。

    半晌,嘴角勾出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像笑,又不明确。

    他回答:“以为你想知道。”

    蒋楚不否认:“当初是想的,不过案子都过去了,知道不知道的,没所谓了。”

    她把他的坦诚抓在手里捏揉搓扁,玩腻了丢到旁边,然后淡淡说一句不重要。

    要比谁狠,他俩还真是难分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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