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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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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南风漫把初心鼓(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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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冷风里站着,两腮和鼻尖都冻得泛着粉红。他想她穿红色倒真是好看。又想起那一天她躺在火红的嫁衣上,不知道穿着嫁衣是什么样子。

    他对面坐着的是个叫汤川浩司的东洋人,两人有一点交情。有年走货,裴仲桁在河滩上捡了剩下半条命的汤川,后来才知道他是个东洋人。但裴仲桁向来认为多个朋友多条路,便也就给救下了。未料到几年后汤川竟然又找到他,两人就这样便有些不咸不淡的交往。

    今天汤川要同他谈一谈合建码头的事情。裴仲桁一贯会打太极,汤川碰了个软钉子,但并不肯放弃。他知道这生意没那么容易谈成,震州水域目前是英国人的天下,想在这里站住脚,尚需时日和努力。

    这一场谈话,裴仲桁本就意兴阑珊,目光一直落在外头。他忽然发觉看着仇人的女儿,竟然也是这样有趣味的事情。他在琢磨,这么冷的天她站在外头看报纸,为什么不买回家去看?又看她时而蹙眉,时而微愠,最后展颜欢笑。贝齿红唇,无一不灵动有趣。如看一场无声的电影,最好没有散场的时候。

    汤川顺着裴仲桁的目光也看到了南舟,然后转过身来笑道:“原来马路对面有位漂亮的小姐——裴君还没有结婚吗?”

    裴仲桁觉得自己的乐趣被人打断了,收回目光,“嫌麻烦。”

    汤川笑了起来,“其实女人也不是很麻烦,只要给她想要的东西,就会温顺的像只兔子。”

    裴仲桁淡淡道:“那如果女人想要你的命,是给还是不给呢?”

    汤川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来裴二爷是爱上了小野猫。不如这样,你告诉她,命是父母的,但是可以把心挖给她。”

    裴仲桁这才真正地打量了汤川一眼,总算觉得有一点能叫他赞同的观点了。

    汤川向来觉得裴仲桁不够平易近人,但没料到竟然是可以谈论女人的,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于是便在这个话题上又聊了一会儿。

    从东亚饭店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裴仲桁在饭店门口目送汤川上了车。余光扫过去,马路那边的女人还在看报。不知道看第几份了,也不知道看到什么,笑得那样开怀。这回他确定了,她不是为了看报,而是在等人。那么,是在等什么人呢?

    那一篇读者问答让南舟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她把刚才报纸上的读者问答都找出来看。虽然低俗却又可笑,有的人的问题更是天马行空叫人大开眼界,南舟笑得脸都疼了。她一边看着报纸,一边不忘提醒自己看一看饭店的动静。于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唇角的笑还没收去,就看到裴仲桁站在饭店门口望向她这边。

    黑色的大衣,黑色皮手套。乌黑的头发梳得整齐,眉梢孤意嶙峋,只有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是身上唯一的亮色。大约穿得多些,人显得没那么瘦了,不像个难啃的骨头,而是带了点肉。她手忙脚乱地收起报纸,又怕他离开,于是在街这边挥动着手,冲着他大喊:“裴仲桁,你等我一下!”

    裴仲桁看着她快步从马路那边几乎是小跑着奔向自己,穿过大街的车水马龙,似涉水而来。他忽然觉得有人握住了他的心,有些挪不开眼,近乎贪婪地望着她一点一点地靠近他。原来她一直在等他,而他让她等了这样久,久到他有点心疼。

    她算得上敏捷,可穿越车流依旧看得他胆战心惊。直到她站定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大衣,生怕他跑了一样。她弯着腰喘息,红润的双唇,翕合处有迷蒙的白烟。“总算、总算是等到了!”她喘着气道。

    他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仍旧是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云淡风轻的表情。她叫他什么来着?大名这么喊着,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他垂目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南舟这才意识到唐突了佳人,忙拿开手。“裴……”

    “吃饭了吗?”

    “啊?没有。”

    “进来吃点东西再说。”说着他转身进了饭店。

    也是,她总不能站在大街上同他谈生意。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儿也觉出冷来了,于是跟在他身后进了饭店。

    东亚饭店是个洋派去处,法国、意大利、俄国的厨子都有,不拘什么菜色,算不上极其顶尖,但胜在口味繁多。经理见裴仲桁去而复返,不知道他又有什么交代,忙迎过来。见他身后随着位年轻的小姐,很是眼熟。往常裴益也往饭店领人,不过都是开房的。只当今日稀奇,二爷也领人开房了,便低声问:“二爷是不是去自己那间?”

    裴仲桁听明白他的意思,冷眼扫了他一眼。经理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小心等着他吩咐。好在南舟在摘手套,并没留心他们的对话。

    “带个位子,我们吃点东西。”

    经理捡了个安静的台子,心里纳罕,刚才不是刚吃过一顿,怎么又吃一顿?

    甫一坐定,南舟就要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拿给他。裴仲桁却压住了,“先吃东西再谈事情。”然后递了菜牌子给她。南舟随便点了点吃的,等着上菜的时候,她把心底长久以来的疑问问出来:“是不是出来谈生意都是这规矩?”

    他掀了掀眼皮,显然没明白她问什么。

    “就是上来先吃,吃饱了再谈事情?”

    他神情仍是淡淡的,“不是。这是我的规矩。”

    南舟有一种被他戏耍了的感觉,咬了咬下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根本没瞧她,垂着头在摘手套。她将自己的火气压下去,算了,现在有求于人,先忍着。早晚有一天叫他守自己的规矩!

    饭菜上来,南舟没同他客气。割牛排比任何时候都用力,然后一言不发吃了干净。擦了擦嘴,见他餐盘里的东西几乎没动。

    “裴二爷,您吃好了吗?”

    裴仲桁点点头。然后叫人撤了餐具,很绅士地问:“甜点想吃什么?”

    “冰淇淋。”好灭灭火。

    裴仲桁同侍应生交代了一下,片刻后给她端了一客冰淇淋。

    南舟也不是真想吃,心里有事,迫不及待地把东西推到他面前。“二爷说要我找些能说服您的东西。”

    裴仲桁擦了手,抽了东西出来。厚厚一叠纸,全是船舶的测绘图,上面还标注了出产日期、吨位、吃水、服役时间等等数据,更详细罗列了各条船的特点和优缺点。他抬了抬眼,“九姑娘倒是把我通平商号商船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

    “二爷再看最后一张。”

    裴仲桁翻到了最后一张,也是条船的测绘图,旁边写着“江南号”。又是一艘江南号。上面也详细标出了船体的数据和货运成本核算等等。既然都要嫁进江家,何必还要做这些?

    他静静地一页一页看完。他知道她白日里一直在船上,再看她眼睛下一抹乌青,怕是连熬了好几夜。

    南舟则是将这些数据一一解释给他听。这一回语速慢了下来,也是心平气和,条理也清晰,理由充分——是可造之材。

    “虽然你的通平号有十来条船,但每艘都有硬伤,我这条江南号可谓是完美。裴二爷现在缺的就是我这样的船。我其实是可以租给你的竞争对手,但是你也知道,通平号对我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打算租给裴二爷。”南舟最后做了陈词。

    裴仲桁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外人”二字,莫名有点高兴,但面上仍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虽然你说的这些确实很叫人动心。但,我还是没什么兴趣。况且你的租金不便宜,我也不缺钱,我大可以自己去买一条和你这艘一样的船。”

    南舟却成竹在胸地笑了笑,“临近新年,正是航运旺季,过了年就到了淡季。就算你去买船,到手的时候正好是淡季,到时候反而要多花一份钱养船。更何况,我的船是我按照国外最新款的船特别改动设计的,图纸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我的船造价八万大洋,若二爷照这个去定做,价格翻倍都不见得买得到。”

    裴仲桁把纸都还给她,抬了抬眼镜。“若是旁人听了九姑娘的这番陈词,大约会签下你的合同。

    南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是?”

    “但是,我对你的船不感兴趣。”在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时候,又缓缓道:“我虽然对你的船没兴趣,却对九姑娘的人感兴趣。”

    南舟愕然地望着他,他却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的这里。”

    “通平号于我来说不过千万商铺里的一家,做得好,或者砸了招牌,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但九姑娘就不一样了,那是你们南家祖传的招牌。我这里正缺个得力的经理,你到我柜上来,通平号就交给你管。”

    南舟惊诧不已,“你让我去通平号做经理?”

    “对,我租下你的船,但你得过来给我管铺子。薪水按我铺子资深职员来算,绝不少你一分。为表诚心,我个人转送你十股股份。但九姑娘也不是卖身给我,你自己也还是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是损公肥私的事情,我绝不干涉。”

    南舟踟蹰不已,不安地搅动着发尾。

    “没猜错的话,九姑娘应该快要嫁进江家了吧?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往后也无需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即便是对通平号念念不舍,其实只要价格合适,我也是愿意拱手让给四少的。”

    南舟没料到他会说这些,脸顿时烧了起来。她虽然同江誉白在恋爱,可并没有真的去想未来到底要怎样,更不喜欢人家拿她的私事做文章。“不用!我说过我南家的铺子,我自己拿回来!好,就照你说的,我去你柜上。若我做得好,也要有分红、有分股。你不能仗势欺我。”

    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好”。

    但她总不能信,“那你发誓!”

    他忙了一整天,这时候已经身心疲乏,是强撑着精神到现在。声音到此时有些低沉暗哑,听起来显得有些脆弱。薄削的面庞,俊秀里有些料峭的冷意,浓眉微蹙。

    南舟看他那样子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莽撞,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但裴仲桁竟然缓缓伸出了手,往前稍稍探了探身子,脸靠近到她面前。三指朝天,双眼一直望着她,眸色幽深,像要望进她眼底去。

    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清楚,“苍天在上,诸神明鉴:我裴仲桁对天起誓,今日九姑娘入我商号,裴某绝不仗势欺辱。视同同袍,不分畛域,真心相待,互助精诚。如有违背,肠穿肚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要是九姑娘还不放心,裴某就写给你,签字画押,以做凭证。”

    声如耳语。大约刚才喝了一点酒,一点轻薄的酒气喷在她面上。南舟忽然觉得这气氛有点奇怪,誓词听着也觉得哪里不大对。仿佛她是心肠歹毒的妇人,逼着人发这样毒的誓。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垂了头低声咕哝道:“也不需要发这样重的誓……那你自己小心,万一因为欺负了我丧了命,可同我没有干系。”

    裴仲桁收了手,坐正了身子,没再看她。偏了偏头看着窗外华灯溢彩,想起汤川刚才说的那句俳句,“愿死春花下,如月望日时。”无声地笑了。

    南舟接下了通平号的任状,又兴奋又有点忐忑。裴仲桁在她那里一惯是“老奸巨猾”的形象,真是怕这人兜着大网让自己往里头跳。可又忍不住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她不信朗朗乾坤清明世界,他还能把她怎么着。更何况,她入行怎么也得跟着人学,江誉白不是说过吗,其实跟着对手学更能学到东西。等把自己这边说服了,心也就宽松了。

    这日老帅派了人接她过去下棋,她想着见了江誉白正好把这件事同他好好说说。

    室外已经有些凉意袭人了。她随着侍从官一路到了一间三面玻璃的房前,远远就看到里面养的花草绿意盎然,看着倒像是个温室花房。快到地方的时候,侍从官才说是老帅的棋室。

    老帅话不算多,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南舟难免心里有些负担,便也不敢乱说话。好在一入棋局,人便无心遐想,所以时间也不算难熬。这样一下就是半日,并没有见到江誉白。

    半日间,偶有副官来向老帅汇报电文,或是管家同他来拿主意。听说老帅算是半下野的状态,不料公务还这样繁忙。待到侍从官低声提醒老帅要休息了,南舟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他们互有输赢,但老帅一样准备了彩头。南舟知道推不掉,也就顺从地收下了。

    老帅看了看壁上的时钟,吩咐侍从官,“叫四少过来吧。南小姐陪着糟老头子下了一天的棋了,叫小白过来带丫头出去玩吧。”

    侍从官点头退下。在等江誉白过来的间隙,老帅走到盆花前,拿起水壶给花草浇水。南舟见他正在浇水的那一盆叶片深绿肥厚,花苞片雪白硕大状如马蹄。再四下打量,这棋室大大小小有六七盆这样的花。不是花期,却开得很旺,可见被人照顾得周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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