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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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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的皇宫,冷风萧瑟,今日浓云堆积天气阴沉,格外清冷。

    谢珩出来得匆忙,忘了带上落在麟德殿的披风,出殿门时尚未发觉,快步走下丹陛,才察觉迎面扑来的风冷冽如刀,撕开衣裳直往身上钻。他倒不惧这点寒意,拢着满袖寒风,逆风疾步,任由寒风浸透全身。

    触目所及,殿宇飞翘,恢弘庄重,半旧的金砖铺向远处,暗沉萧然。

    战青匆忙跟着,忽听后面有清脆女音,回头一瞧,乐安公主正小跑跟了出来。

    她是随段贵妃一道从仪秋宫过来的,身边没带随从,这般扑入深秋冷风里,形单影只。

    战青犹豫了下,见谢珩大步走远,回头一瞧,乐安公主已经跑近跟前。她倒是记得裹了披风,然而秋风肃杀,这般小跑过来,脸颊也吹得泛红。

    见战青呆站在那里,乐安公主发急,“愣着做什么,追啊!”

    战青应命,知道谢珩盛怒时不愿有人打搅,反倒更担心仓促追出来的乐安公主,只好刻意放慢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乐安公主身旁。

    出了银光门,谢珩腿长步疾,身影早已不见。

    战青只瞧见谢珩出门时黑着脸,步如旋风,见公主追得紧,不由疑惑道:“殿下这是……”

    “皇兄跟父皇吵架了!”乐安公主倒没隐瞒战青,“为的就是那个傅伽罗。对了——父皇说她已经走了,是怎么回事?”她也顾不得公主的端庄仪态,跑得气喘吁吁,脸蛋泛红,觑着战青,颇含好奇。

    战青只好道:“重阳那日,殿下带着傅姑娘去登高游玩。结果傅姑娘借着去佛寺上香的机会,偷偷走了,至今也没找到下落。”

    “走了?”乐安公主大感意外,不由放缓脚步,“她居然走了?”

    战青点了点头,“殿下待傅姑娘确实上心,连性子都改了不少,那日登高还射猎为戏,卑职多年没见过了。傅姑娘突然离开,殿下近来为此事心绪欠佳,又有朝堂上那些事压着,怕是一时未能捏好分寸。公主,回头皇上跟前,还得请公主多分辩开解。”

    “那还用说。哪回皇兄惹父皇生气,我不帮他说话?”乐安公主琢磨了片刻,依旧觉得不敢置信,“皇兄待那傅伽罗格外礼遇优待,连父皇跟前都顶撞了好几回,她竟然真舍得走?为何?”

    战青摇头,“不知是何缘故。”

    乐安公主满心诧异不解,只喃喃道:“还真是个白眼狼。”

    嘀咕罢了,到底担心谢珩,同战青加快脚步到了东宫,从监门卫处得知谢珩已然归来,不免松了口气。匆匆赶到昭文殿前,那边侍卫却说,太子并未来过。

    战青诧异,乐安公主却已朝南熏殿而去。

    ——麟德殿里的父子冲突,皆是为了傅伽罗,皇兄气冲冲的出来,多半是去了南熏殿。

    到得那里,果然门扇半敞,里头侍女嬷嬷齐齐跪在秋风里,未敢起身。

    见了乐安公主,也不必再麻烦,就势俯身,恭迎殿下。

    乐安公主道了声免礼,瞧着那紧闭的殿门,向那管事嬷嬷道:“皇兄可在殿里?”

    “回禀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就在里面。”

    乐安公主又问,“傅伽罗不是走了?你们还在这里作甚?”

    “正殿虽无人居住,阿白却还养在这里,殿下留奴婢等精心照看,偶尔会过来。”

    这些侍女嬷嬷留着照看那只拂秣狗,那只阿白难道还住在正殿?

    亏皇兄想得出来!

    乐安公主简直目瞪口呆。

    上了台阶,没听见里面有动静,轻扣了扣门扇,里面依旧没动静。乐安公主虽经挫折,却也是自幼娇贵,从没这样追过谁,被冷风吹得鼻头脸蛋通红,吸气时冷风卷着针似的让人难受。

    一路小跑,身上热脖颈凉,她捧着双手哈气,“皇兄是我!再不开门,该冻死在门外了。”

    话音未落,门扇猛然被撞击轻响,旋即开了半扇,地上一只瓷杯咕噜噜滚走。

    乐安公主缩了缩肩膀,探头往里一瞧,殿内收拾得齐整,帘帐垂落,仿佛还有人居住。那方檀木桌上,阿白瘫着满身柔软的白毛,伸开爪子趴在那里,脑袋耷拉。旁边椅上坐着谢珩,身姿挺直,轮廓冷硬,神情沉肃,盯着阿白,两根指头夹着块红酥似的糕点,落在阿白嘴边,竟然在喂狗!

    他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整个人紧绷,却不见往常的冷厉威压。

    这是在……睹物思人?

    乐安公主瞧了片刻,颇为诧异。

    已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皇兄了。幼时的事虽然淡忘了些,但母妃还在的时候,皇兄格外顽劣,因母妃养了几只猫在身边,常拎着猫吓唬她。后来他还曾养过一只小獒犬,说等它长大了带出去射猎,必定威风无比。她胆子小,每回去他那里,都要叫战青牵走獒犬,才敢进去。

    后来母妃过世,府中遭变,她就再也没见皇兄亲近过小动物。

    冰冷的铁扇、漆黑的长剑、满架的兵书,几乎成了他的全部。

    乐安公主眼瞧着他日渐冷厉锋锐,从淮南缚着羽翼的王府世子,到今日震慑朝臣敌军的东宫太子。朝堂上的铁腕将徐公望逼得步步退让,昭文殿里的对峙让父皇无可奈何,乐安公主以为他早已铸了满身冷硬铁甲,盛怒而归,必会训诫属官,或者拿繁重的政事消解怒气,却未料他竟然会在这里,一人一狗相对,那挺拔姿态中,隐然失落。

    面前还是柔软可爱的拂秣狗,半点不及当年威风凛凛的獒犬。

    ——看来皇兄对傅伽罗,是真的上了心。

    乐安公主试着叫了声皇兄,没见谢珩应声,走进殿里去,还未到桌前,鼻中酸痒难受,捧着嘴巴,便打个喷嚏。

    谢珩这才看过来,满身紧绷稍稍松懈,皱眉道:“受寒了?”

    “嗯!”乐安公主颔首。

    “战青不是跟着你?不知道照顾!”

    “皇兄脑后还长着眼睛呢?”乐安公主微笑,裹紧了披风,不以为意,“召个侍医过来便是,皇兄脚下生风,惹怒父皇不说,还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害得我冒着寒风来追,关战青何事。”

    谢珩也没辩解,扬声叫战青入内,吩咐他去请侍医。

    乐安公主却已坐到了桌前,将阿白逗了片刻,瞧见旁边一段绢画,顺手取来展开一瞧,上头紫藤盛放,小狗午憩,十分有趣。

    她瞧了会儿,心中洞然,“这是傅伽罗画的?”

    “嗯。”谢珩劈手夺过,扔在旁边案台上,半点没提伽罗信里送狗的托付。

    乐安公主撇撇嘴,“也没见多好看,那么宝贝!”她的鼻头脸蛋还红红的,因殿里尚未拢火盆,浑身热气一退,便觉冷森森的,不自觉抖了抖。

    谢珩怕她着凉,瞧着衣柜并未上锁,寻了件厚披风给她,“先裹着,待会有了暖轿再回。”

    乐安公主依言披了,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的道:“皇兄,你打算总这样跟父皇吵吗?”

    谢珩觑她一眼,没说话。

    朝堂上举步维艰,他当然不愿跟端拱帝吵。但端拱帝那阴沉的性子,有诸般冗杂朝务压在身上,若心平气和的说,他未必会当回事情,仍旧一意孤行,将那姜琦塞进东宫。必得争锋相对几回,才能认真去斟酌。

    只是这些话,毕竟不能告诉旁人。

    乐安公主见他不语,软着声音探问,“听父皇的意思,太子妃的人选,皇兄是想要傅伽罗?”见谢珩没否认,她颇泄气的道:“难怪父皇震怒。”

    “你也觉得不行?”

    “我说不清。最初知道皇兄照拂傅伽罗的时候,确实有点不高兴,但既然皇兄要对她好,傅伽罗没得罪过我,心地也不错,我没必要跟她为难。皇兄说得也有道理,傅家、高家的事,别说傅伽罗,就连傅良绍都不曾参与,不能迁怒她。但也仅此而已——”乐安公主将拂秣狗抱入怀里,“我可以对她好,但要她做皇嫂,皇兄别恼,我不乐意。”

    谢珩觑着她,不辨喜怒,“为何?”

    “她若成了皇嫂,傅良绍就是皇兄的岳父,傅玄就更高了一辈。虽说君臣有别,到了咱们跟前,他们都得跪着行礼,但跟仇家有了这层关系,毕竟……心里不舒服。”

    谢珩沉目不语。

    这事情他何尝没想过?在理清心意,决定将伽罗留在身边之前,他有许多个日夜,辗转反侧,翻覆犹豫、斟酌煎熬。

    母妃被害的时候,他已十三岁,永远记得当时的刻骨愤恨,恨不能将傅玄和徐公望挫骨扬灰。皇兄被害的时候,他更是恨,恨不能将高家上下尽数送入牢狱,绳之以法。

    让他对着傅玄、高探微尽晚辈之礼,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杀害母妃皇兄的罪魁祸首,决不可饶恕!待时机成熟,哪怕伽罗再怎么求情,他也绝不会阻拦父皇处置他们。

    甚至连傅良绍,若非伽罗的关系,他也不愿有牵扯。

    要跨过心里那道坎有多艰难,他比谁都清楚。

    但二十余年,就碰到这么一个傅伽罗,深藏心底,无可替代。他既已想得明白,就不想因那些芥蒂错过。心里有沟坎,竭力跨过去就是;面前有荆棘,咬牙穿过踏平皆可;至于那道横亘的沟壑,无非是父皇积攒多年的仇恨,父皇要发泄,雷霆怒气、烈风暴雨,他都能咬牙承受。

    只要能抵达彼岸,触到深藏数年的明媚春光。

    毕竟伽罗和傅良绍没做过半点对不住他的事,这是谢珩最强硬的底气。

    谢珩脊背渐渐挺直,方才的失落隐去,代之以坚定,“我明白,所以不奢求父皇立时答应。但父皇以君王的身份威逼伽罗,罔顾我的心意强行选定姜琦,这不行。”

    “父皇逼过傅伽罗?”

    谢珩没回答,又问道:“抛开傅玄、高探微。单说傅伽罗和傅良绍,你可愿意接受?”

    “单是傅伽罗……”乐安公主偏着头,神情颇为勉强,“皇兄若是执意,我总不能阻挠,她那个人,也还算有意思。至于傅良绍,我不在意。但傅玄和高探微,绝对不行!”

    “他们两人会血债血偿。”谢珩沉声。

    殿内片刻沉默。乐安公主素来信重谢珩,亦十分怀念当年那桀骜顽劣、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比淮南时的阴沉、东宫里的冷厉更让她欢喜。倘若真的如战青所说,傅伽罗能令皇兄恢复旧时的意气,她愿意接受,甚至出手相助,帮皇兄一把。

    哪怕父皇绝不可能让傅家之女入宗庙,在母妃灵前跪拜,能让她安然住在东宫,也是好的。

    只是……

    “万一傅伽罗藏得太深,总是找不回来呢?”

    谢珩眸色微沉,神情稍露凶狠,“上天入地,都得找回来!”

    ——至少傅良绍还在他手里,他不介意卑鄙一回。

    这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誓要挖出的架势让乐安公主打了个寒颤,没忍住,又憋出个喷嚏。心里暗恼战青怎么还没请来侍医,回头一瞧,就见那道身影恰好到了门前,拎着药箱健步如飞。

    乐安公主勾了勾唇角。

    *

    不管谢珩是否乐意去仪秋宫,端拱帝既然安排召姜琦进宫,段贵妃自然照做。

    传旨的内监到了姜府,姜家众人自然千恩万谢。

    正巧姜瞻才从衙署回来,特地请他到客厅奉茶,探问贵妃请姜琦入宫是为何事。那内监哪知底细,两杯茶喝下去,也没能探问出所以然,只能好生送出去。

    待得内监离去,姜谋才笑道:“贵妃常召琦儿入宫,这回想必也差不多,父亲这是?”

    姜瞻生得端方稳重,即便上了年纪,也还存着儒雅气度。朝堂沉浮多年,见惯了盛衰起落,半点不像徐公望骄矜弄权,素日颇平易近人,说话也平和缓慢,即便跟徐公望对峙时,也甚少有激烈言辞。但因他气度权位使然,加之政绩斐然,朝臣颇为敬服。

    此刻,姜瞻坐在方椅中,神色颇肃,“今日麟德殿的事,你没听说?”

    “麟德殿什么事?”姜谋诧异。

    “皇上留太子用午膳,谁知没过多久,太子就怒气冲冲地出殿,公主紧追在后。我正要去禀事,远远瞧见,太子走路生风,迥异往常。”姜瞻抬头,看向长子,“皇上与太子同心,何曾有过这种事?”

    “父亲的意思是?”姜谋十分意外。

    “太子行事持重,极具手腕,若是为朝堂的事,不会轻易失分寸。既然有公主在场,想必当时殿内涉及的是家事。”

    姜谋颔首,“父亲怀疑,跟琦儿被召入宫的事有关?”

    “皇上和贵妃都青睐琦儿,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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