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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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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的烛火不知是何时灭了几支,显得昏暗而阴沉。

    伽罗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背后却被谢珩单手压着,动弹不得。她心中恐惧,知道谢珩此时盛怒异常,又有对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么狠辣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当然害怕,娇滴滴的养了十四年,除了险些在水中丧命的那回,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心中迅速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首,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同修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发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她哭得眼圈泛红,脸上残留着泪痕,显然委屈之极。

    谢珩盯着她,四目相对,她雾气朦胧的眼中没有半分躲闪抗拒。

    “我也害怕,不知道鹰佐为什么要我去议和,西胡人为何会盯上我……”她依旧哽咽,语气忐忑茫然。

    谢珩语气缓和了许多,比起先前的狠厉,近乎温柔,“之前为何不说?”

    “我不知道背后情由,当然不敢轻易说出来。”伽罗仰头瞧着他,委屈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怨意,“殿下那么恨我外祖父家,若知道这回西胡捣乱是因为我娘亲,岂不是更加厌恶?何况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中,父亲也没有消息,我实在是害怕,也不敢相信……”

    淮南旧事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伽罗一向如履薄冰,尽力回避。

    此时无奈提起,谢珩果然面色微变。

    他别开目光,片刻又问道:“你母亲与西胡有何牵扯?”

    “我不知道。父亲从来没说过娘亲的身世经历。”伽罗渐渐寻回镇定,跪地行礼,“我……民女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殿下若还要逼问,民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她屈膝行礼,如同恭顺的小鹿,可怜而无掩藏。

    谢珩低头沉吟,许久,伸手扶她站好。

    “原因未明之前,你不能去北凉。回去带上要紧的东西,明晚你会被劫走。”他说。

    伽罗不解其意,正想再问,见谢珩看向那长案,一霎时又想起方才的针下惊魂,再不敢多问半句,匆匆告退而去。

    谢珩目送她背影离开。

    门扇阖上时,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他转身走至案前,取了枚钢钉,抵在指尖。脚面依旧疼痛,可见方才她有多惊慌用力,胸前仿佛还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般恐惧无助——那本不该是她承受的东西。

    其实那一瞬,他已后悔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谢珩眸底暗色渐浓,手指用力,钢钉猛然戳入指尖。

    钻心的疼痛袭来,血珠沁出,盖过方才她的泪痕。

    谢珩沉默站立,许久后召韩荀入内,吩咐他安排明晚的事。

    韩荀闻之立时劝阻,说不值当为傅伽罗白费精力,奈何谢珩态度坚定,只能奉命退出。

    *

    岚姑满心焦灼的等了半天,见伽罗回来时眼睛红肿,心下大惊,忙掩了门扇,问她情由。

    伽罗将经过简略说了,又问岚姑是否知道关于娘亲身世的一星半点,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这一夜防卫更加严密,陈光和岳华在外交替值守,伽罗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次日依旧赶路。

    谢珩如旧沉肃,自出了驿站便未说半个字。伽罗这会儿看到他还觉得心惊胆战,也未敢打搅,直到晚间用饭,他经过她身边时稍微驻足,低声道:“准备好了?”

    伽罗一怔,旋即道:“殿下放心。”

    路途仓促,她需要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已选了两件厚实牢固的衣裳,另带了些银钱保命,余下的倒也无需累赘。况且按她近日的观察,虽说北凉将议和之地定在了云中城,然而沿路醒来,北凉人的身影却愈来愈多,道上鱼龙混杂,此处安插的耳目想必更甚。

    伽罗目下无力自保,所能做的,唯有不添麻烦而已。

    回屋后闭门静坐,事到临头,反而没了昨晚的忐忑不安。她甚至还让岚姑点了柱安神香,靠着榻上锦被养神。

    外面的喧嚣平息下去,夜愈来愈深,岚姑熄了蜡烛,月光便自窗户照进来,经窗纱漏过,银白柔软。

    途中颠簸不曾留意,而今圆月当空,伽罗才发现竟已是三月中旬了。

    漏深人静,万籁俱寂,三更时分,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伽罗霎时打起精神,起身走了两步,便见窗扇微晃,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壮,头上戴一顶奇怪的毡帽,竟与这几日所见的西胡人相似。

    伽罗心下微惊,那人却脱了帽子,低声道:“伽罗,是我。”

    这声音有点耳生,伽罗握着藏在身后的匕首,同岚姑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月光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熟悉的眉目轮廓,时隔两三年,声音虽变了,容貌却还依旧,竟是表哥杜鸿嘉!这是她堂姑与吏部员外郎杜季辅的儿子,伽罗居于京中的那两年,他常来傅家玩耍,彼时伽罗年幼,与他也颇熟悉。

    她心中疑虑霎时消去,绕过岚姑快步走上去,“表哥,怎么是你!”

    “殿下派我过来——对了,我如今是东宫的卫官,前几日得殿下传召,傍晚才赶到这里。”杜鸿嘉固然为兄妹重逢而欢喜,眉间却也忧色深浓,“外面虎狼不少,待会怕走得不易,殿下会安排人护送接应,你别害怕。”

    伽罗点点头,“我不怕。”顺道捏了捏岚姑的手,叫她别担心。

    “那就走吧。”杜鸿嘉并不敢多耽搁,重新戴上毡帽,将伽罗扛在肩上,自窗中跃出。

    外面月洒银光,夜风清冷。

    杜鸿嘉自幼拜名师学武,加之天资聪颖,又往军中历练过,身手绝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择暗处游动,伽罗观察四周,虽未发现明显的动静,却也能觉出有人尾随。

    夜风中,陆续有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传来,旋即便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北凉和西胡都安插了人手在周围埋伏,此时尽数被引出。

    伽罗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却能从金戈交鸣声中,听出其间激战,想必谢珩安排了不少侍卫“追捕”。胆战心惊的听了半天,猛听一声马嘶,旋即杜鸿嘉纵身上马,将伽罗护在怀中,于夜风中疾驰。

    野外空旷,夜风疾劲,吹得伽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伽罗以为已甩脱了贼人时,忽觉身后杜鸿嘉紧绷,收缰勒马。

    身下骏马厉嘶,伽罗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层层叠叠的拦在前面,怕有过百人之数。他们俱是农人打扮,看那凶悍神情,却无疑都是西胡人——伽罗认出了他们手中的弯刀,与之前的死士无异。

    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在谢珩的计划之外。

    伽罗的心立时悬了起来。

    杜鸿嘉单手护着伽罗,右手迅速扬出,一声尖锐的哨鸣响彻郊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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