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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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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小虎自是喜不自胜,不顾寇边城闭目小憩于帐内,偏时不时地扯大嗓门嚷嚷两句,骂天骂地骂魏忠贤,也不知是有意宽慰还是成心添堵。

    长草间秋虫戚戚,火把的红光一点点渗透白色大帐,脉脉如斜阳余晖,剪出一坐一卧两个人影,也为那丝丝鬓边银发抹上几许暖色。寇边城仰面躺着,由始至终阖着眼眸,任单小虎在耳旁聒噪,偶尔听他骂魏忠贤骂得痛快了,便不轻不重地笑上一声。

    反是单小虎兀地自己噤了声,万分仔细又万分小心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

    从前只道叶千琅不死不活,不人不鬼,可他头一回觉得寇边城才是真真的无情物。

    街边或素或彩的泥玩人偶是无情物,庙里相好庄严的神佛造像也是无情物,单小虎愣愣看着,愣愣想着,这个人,这一生许是注定只求一条出路。

    龙袍帝冕,孤家寡人。

    古时帝王谓“孤家”,谓“寡人”,哪个不是走过累累白骨青冢,方才得到万里江山,情情爱爱的不过是蝇头蜗角芝麻粒,不足惋惜,不足道。

    这一夜委实不安生,三更之前送走了叶罗刹,三更之后又迎来了鹿菩萨。人是来了,却来得与往常大不相同,鹿临川发未束而衣不整,脚上也未着一只鞋,就这么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将军大帐。

    若说平日里这探花郎每一现身,必似天上的玉人翩翾而降,可现下他这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的模样,活脱脱就是打哪儿坟包里冒出来的孤魂野鬼。

    单小虎不知就里,一见这心坎上的人物突地来了,也甭管他瞧来是仙是鬼,早是心花乱颤,笑嘻嘻地迎上前道:“哟,鹿探花怎么来了?”

    寇边城自虎皮软椅上睁开眼睛,微微抬了抬脸,眉宇间尽是掩不去的疲态,只道:“临川如何这般模样?”

    “我来找我大哥,”鹿临川使出一把狠力推开高出自己大半头的单小虎,至寇边城身前,满面决绝悲色,“可他似是不在这里。”

    一眼已知对方所为何来,寇边城坐直了身子,于一脸倦色中微微扯出一笑,俨然已是耐着性子奉陪:“他如何不在这里?”

    “近来常常想起小时候,便是这个时节我已怕冷怕得厉害,总趁睡觉时冷不防地把脚丫揣进他的怀里,大哥有时只是一笑,有时却故作恼我,非挠我脚心不可……”

    昔日的甜言软语尤在耳旁,更教人心痛如许,一腔肺腑之言还未说尽,他已泫然欲泣,哽咽难言,“我与大哥同寝同食,大哥待我亦如至亲至近,我怜他少年无辜突遭横祸,我敬他博闻强识有胆有谋,我爱他光明磊落堂堂丈夫……是以我从不问他,为何明明已死之人忽又死而复生,为何一介将门之后竟成了一方强寇,为何他受名缰利索所缚而愈陷愈深……我甚至可以不问,他对我可曾有过一分真心……可我不得不问,他可还记得自己姓寇还是姓贺?倘若记得,他又是否记得当年满门抄斩落下的罪名是什么?”

    毫无半点被人揭开旧伤疤的不快,寇边城面色冷淡,语声亦淡:“背华勾夷,谋国不忠。”

    “既然不曾忘记,而今你暗通后金,私缔盟约,这般作为难道不是‘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纵有千般的眷恋与喜欢,也抵不住这等滔天大罪,鹿临川满面泪痕,颤声道:“既然不曾忘记,你又如何对得起当日贺将军为证清白,宁在菜市口受下的千刀万剐!”

    见这翩翩少年郎难得如此失态,寇边城轻叹一声起身近前,颇为关怀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任他孩子也似哭个够了,才问道:“你可曾见过明军如何与满人作战?”

    话出突然,鹿临川被问得一怔神儿,一时倒忘了如何应答。

    “你没见过,我却见过。明军闭城不出,凭火炮之坚、城门之固勉强支持,若与后金铁骑旷野交战,那便是十打九输,根本无力为战。”寇边城勾了勾嘴角,面上却无半分笑意:“你又知不知道,一旦满人入关,又当如何?”

    不敢想那国破家亡的一幕幕惨象,鹿临川凛然不语,半晌才自牙缝间挤出一声:“必是举国齐心血战到底,拼得玉石俱焚,誓死不降……”

    “血战到底也是输,誓死不降终必降。”寇边城颇不屑地一声轻笑,“而今关内关外皆不太平,若无我寇边城应天顺人攫夺大统,也必出别的豪杰与亡命,到时天下四面火起,流寇遍地,反让金人坐得渔翁之利。大明气数已尽,不是亡于我这‘国贼’之手,就是亡在关外金兵的铁蹄之下!”

    “你不单是变了,更是疯了……疯得胡言乱语,疯得彻底……”鹿临川已是全身惊颤不已,一字不信对方所言,不是不足信,而是不敢信,不能信。“是临川信错了人,爱错了人……既然大哥一意不肯听人一劝,临川明天就入宫面圣,纵是拼得一死,也定要将你这些与金人的勾当禀呈皇上……”

    实则这话至多三分出自真心,余下的全是一时气恨与惊恐,他虽满腹“忠君体国”与“舍身求仁”,可倘真要见自幼倾慕的大哥被处极刑,也必不可能狠下心来。

    不成想话音未毕,寇边城长眸里掠过一片霾云,竟已出手连发两招,一招攻实,一招就虚,掌气虚实连注,直若一道惊电。

    鹿临川惊骇欲避,可他又岂是寇边城的敌手,虚实两招都挡驾不住,瞬间就被擒住了咽喉要害。

    “好一个‘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酸儒生!”寇边城手背筋脉迸出,指间劲力激发,直捏得鹿临川面色赤紫,喉骨咔咔欲裂。

    他冷冷道:“你既想搏个‘文死谏’的忠名,我这就成全了你。”

    “师父!”

    眼见寇边城目中杀意毕现而鹿临川即将断气,一旁的单小虎也是既惊又骇,一下扑倒于师父脚边,连连求道:“师父,放了他吧……徒弟从未求过你,就求你这一次——”

    寇边城一字不答也一字不听,一脚飞踹于单小虎的胸口——单小虎只觉被巨涛拍中心口也似,胸骨瞬间折断几根,喷出一大口鲜血之后,竟自晕了过去。

    “大……大哥……你……你要杀我?!”鹿临川手脚冰冷,气喘不畅,艰难挤出一声便自闭目待死,一张脸是如茫茫雪后天地俱寂的绝望,只剩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滑下。

    寇边城冷清清看着他,看着那泪水扑簌扑簌,一滴一滴打湿了自己的手背。

    方才鹿临川字字泣血地追述过往,实则他也记得,记得居于鹿府的那些日子,自己每每被旧伤折磨得睡不着,那一点点大的粉团子总是跌跌撞撞跑出门,又跌跌撞撞抱着药罐子跑回来,非抢在婢子前喂自己喝药……

    月盈亏,花开谢,十载不是同胞胜似同胞的手足之情,怎么会不记得?

    这一夜先失挚爱,再失至亲,明明似过了百年千年,可帐外犹然乌黑一片。

    这一夜实是太过漫长。

    “你走吧……”寇边城慢慢松开指关,转身背对鹿临川,将一双含泪的眼睛藏在阴影之中,“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是王是寇,是功是过,自有千秋青史论断……”

    营中军士复又循声而来,鹿临川一见四渎八盟里的几张熟悉面孔,宛若溺水之人见得救命稻草一般,立时扑上前去拉扯住其中一人的胳膊:“当初起事不正为了‘清君侧、诛魏阉’,恢复我大明朝堂清明?而今魏阉已倒,皇上又年少英明,为何诸位大哥却变了心思呢?”

    见这人垂头不答,便又转向问向另一人,一个挨着一个,嘶声力竭地质问。

    直到有人终不忍见他这般疯癫失态,回了他一句实话:

    “这天下凭什么定得姓朱呢?把那大明皇帝拉下龙椅,我等便是开国功臣,封疆大帅,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

    鹿临川纵是再痴再愚也听明白了,曾经抛头洒血的好汉,曾经同生共死的弟兄,大名大利当前,谁也守不了最初那点热血与豪情。

    也直到这一刻,他终是信了大厦将倾。

    不可怜自己,倒蓦地有几分可怜太和殿里的崇祯皇帝,可怜他日夜勤政不倦,却注定了独木难支,天意难为。

    鹿临川返身走出将军大帐,却是走一步跌一步,跌一步又爬起来,他神态悲凉,头发散乱,全无半点昔日世家公子的风雅漂亮,嘴里不住喃喃自语:“大明……大明要亡了……”

    他突地赤足狂奔起来,疯了一般失声呼号:“大明要亡啦!大明要——”

    自暗处突然杀出一个士卒,拔出一面插在大营内的战旗,一把扯下杆头那面黑底白字的旗子,便朝鹿临川掷过去。

    这士卒膂力惊人,加之杆头又十分尖利,一掷之下,旗杆便自鹿临川的颈后穿过。

    一切都快得猝不及防,寇边城终是失态喊出一声:“临川!”

    鹿临川咽喉尽碎却也不倒,竟还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朝自家大哥伸出一只手。

    凭空抓了一把,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唇:“大……大哥……”

    大量鲜血喷出口中,便这么仰面躺倒下去。

    寇边城目色深沉,直直望着那个突施狠手的士卒,却见对方不仅毫无一分慌张之色,竟还主动走来自己身前。

    来人面孔刚毅,身形孔武,虽是小卒装束,神容却颇具大将之风,他跪下抱拳道:“将军,溺于情者易短于智,成大事者切忌妇人之仁,鹿探花必除不可。若将军要责罚属下,要杀要剐,属下绝无怨尤!”

    “不……你做得很好,是我一时动情心软,险些铸成大错……”寇边城朝鹿临川的尸首投去一眼,又阖起双目,似是真真倦得极了,良久才问那士卒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李自成。”

    “原来你就是李自成。”久闻其人其名,寇边城微微露了一笑,面上倦色也减了几分。俯身将对方扶起,道:“淮水门正缺一位门主,就由你替了吧。”

    区区一个小卒一下竟成了万人的领袖,李自成得了封赏竟还不肯退下,颇有些得寸进尺地问道:“将军,那叶千琅呢?”

    “纵然皇上肯让魏忠贤全身而退,满朝文武也必生事端,待天明我便入宫奏请皇上,我将亲自追捕魏叶二人,将他们的人头送还京师。”

    见对方拱手欲告退,寇边城又唤住他:“自成。”

    微微阖眼看着他,形容淡漠却不怒而威:“你有勇有识,敢争敢为,这很好。只是……”顿了顿,复又轻笑,“只是成大事者也需懂得藏拙,有时过于贪功冒进反易乐极生悲,便是坐上龙椅也必坐不长久——你听明白了?”

    待李自成骇然退下,寇边城抬目望向远方,望着天际尽头血色翻滚,似是地平线下的红日终按耐不住,几欲裂地而出。

    可见再难熬的夜也总能熬过去,他轻轻自语道:“自己喜欢的人……总该亲手送他一程才好。”

    (三十五)

    崇祯帝原还顾念几分先帝的颜面、顾忌朝内魏党林立鹰犬纷纷,想着就把魏忠贤打发去看守皇陵了事,哪知探子来报,这九千岁离京时自带亲兵千人、车马数十辆,一出城门就调转车头,不去凤阳反而直奔锦州。

    锦州何许地方?大明朝的辽西咽喉、御敌屏障,努尔哈赤在世时后金军便屡作图谋,五月天聪汗皇太极举兵进攻宁锦,终以失利败退告终,怎料十一月复又卷土重来,时大贝勒莽古尔泰已连拔数城,正扎营于锦州城外。

    锦州,宁远,山海关,三城同气连枝共筑防线,也是后金谋取中原的最后一道关卡。

    山海关破,则万里疆土将尽丧后金铁蹄之下,自此再无所依,再无所恃。

    果不出寇边城所料,魏党得志时飞扬跋扈,自是开罪了不少人,一时弹劾九千岁与锦衣卫指挥使的奏本纷沓而来,其言凿凿,显是非置魏叶二人于死地不可。

    魏忠贤此举公然抗旨不说,分明还有投敌的心思,如此便连免死铁劵也免不了这等谋逆大罪,崇祯帝大怒,立下一纸诏书令锦衣卫旗校出城截杀。

    锦衣卫指挥使,不大不小的三品官,而叶千琅既列位魏党“五彪”之中,崇祯帝自是不能轻易放他离开。

    眼中拔钉虽痛快,可那些旗官校尉与这叶大人到底存有几分交情,又能否不偏私、不殉情地把人拿回来,确也令人信不过。

    还是镇西将军主动请旨拿人,崇祯帝方才一展龙颜,又下旨道只需取回两人头颅,必有重赏。

    却说魏忠贤那头,一路打点安排,一路施散家财,却也一路遭人追杀,一路皆是恶仗。待临近与莽古尔泰约定的大凌河畔,方才发觉去时身边千余名侍卫,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而今只余下二三十伤将残兵,伴着他这么个失势又戴罪的阉人,也不知是忠还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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