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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灾人祸,向来连在一起。
单论去年的旱灾程度,山西、陕西其实较轻,但带来的饥荒却最为严重。
去年干旱重灾区是哪里?
若按后世的行政区划,有江苏南部、安徽南部、湖北东南部、江西东北部、福建东部和整个浙江!
这些地方都相对富庶,因此在史书里面,崇祯九年的南方没有闹大面积饥荒。
但是,去年全省大旱的浙江,今年又持续性旱灾。虽然旱情相比去年较轻,浙江百姓却扛不住了,因为布政司在加紧催税。
浙江左布政使姚永济,也是迫不得已。他去年上报灾情,皇帝根本不信,居然夺官留任,不把赋税交上去就要革职!
吉安,总兵府。
赵瀚在春耕会议上做出指示:“各地官吏,宣教员,农户成员,还有军队,全部抗旱救灾!”
李珂弱弱地说:“总镇,要不你亲自祭天祈雨?”
“祈什么雨,有那钱财,还不如拿去赈灾!”赵瀚一口拒绝。
庞春来说道:“祈雨也是可以,不为感天动地,只为凝聚人心。”
“总镇不信,官吏和百姓却信。”李邦华附和道。
赵瀚想了想说:“众志成城,便是凝聚人心。至于祈雨,北方连年大旱,朝廷君臣怎么没把雨水祈来?传令各地主官要员,今后但有祈雨者,立即撤职。给我把心思全都用在抗旱上!”
“是!”
众官不再劝阻。
……
南昌知县已经滚蛋了,自称得了重病,未经朝廷许可,便挂印回家养老。
新任知县叫韩承宣,之前在淄川做县令,任期内只做了两年事:第一,全县恢复一条鞭法,不得再征苛捐杂税;第二,修筑石城,抵御贼寇。
淄川县大治!
刚进入江西地界,就听说春旱严重,韩承宣顿时眉头紧皱。他是山西人,三年前考中进士,已经尝够了旱灾的滋味。
此次赴赣,韩承宣没有师爷,只带了两个家仆。
出了鄱阳湖之后,韩承宣站在船头观察。他发现赣江两岸,秧苗居然郁郁葱葱,完全不似他想象中的景象。
韩承宣感慨道:“江右之地,果然富庶,有河湖润泽,大旱亦可丰收矣。”
来到南昌府城,此地异常繁华,同样不像闹反贼的样子。
韩承宣没有停留,换船沿小河而下,十里之外便是南昌县城。
一路行去,小河两岸,多次看到列队取水的百姓。这条小河的水位,已经下降了许多,水车无法提水入渠,于是农会组织人工提水。
“靠岸。”
还没抵达县城,韩承宣就提前登陆。
他看着河岸退水之后留下的污泥,再看四下郁郁葱葱的稻田,感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韩承宣让家仆留在岸边看守行李,独自背剑顺着田埂走。一连走出几里地,距离河边已经很远了,竟然还是不见枯黄的秧苗。
这只是春天,虽然没有下雨,但南昌县到处是河流,而且连通赣江和抚河,抗旱工作其实非常好做。
真正难搞的是山区!
突然,韩承宣看到一面旗帜,靛蓝色为底,绣着一根稻穗。
“乡亲们,再加把劲,这是最后几块田了!”一个穿着普通的汉子,举着铁皮喇叭大喊。
“好!”
众人齐声欢呼,然后干得更加起劲。
韩承宣拦住一个挑水的农民,指着旗帜问:“那是什么旗?”
“农会的旗。”农民回答。
一个说官话,一个说江西话,竟然勉强能够交流。
农会?
韩承宣感觉有些不妙。
他又观察一阵,便踱步回到河边,带着家仆一起去县城。
抵达县衙,报上来历,县丞、主簿、典史带着两班差役来迎接。
韩承宣一番询问,得知县丞叫张若海,主簿叫刘子荣,典史叫胡定贵。
这典史挺年轻的,看样子只有十多岁。
那些皂班衙役更是奇怪,一个个手持长枪,而非正常的水火棍。并且令行禁止,排列齐整,看着比北方的官兵更厉害。
韩承宣按下心中疑惑,前去办理交接手续,府库虽不算充盈,却也给他剩了些钱粮。这种情况是极好的,他初到淄川做知县,县衙府库穷得能跑耗子。
韩承宣把县城、主簿、典史留下,召集他们在县衙二堂开会。
“本县初来乍到,还要多多仰仗三位。”韩承宣拱手说。
张若海连忙拱手:“不敢,我等一定尽心辅佐县尊。”
韩承宣又说:“江西春旱,我看还治理得很好,三位先生劳苦功高。”
刘子荣突然说:“县尊,南昌县地形平坦、土地肥沃、河流纵横,春旱之事完全不用多虑。不过周边诸县,定有山中百姓受灾,夏收之后很可能过来讨饭求活。县尊当早做准备,尽量不要饿死一个灾民。”
“那是自然。”韩承宣笑道。
胡定贵说道:“若有流民,县尊不必慌乱,我只会带人去处置。”
“有劳了。”韩承宣拱手道。
又聊了大概一炷香时间,韩承宣算是看出来了。
这南昌县之事,都是主簿刘子荣、典史胡定贵做主。而县丞张若海,完全就是傀儡,只偶尔说一两句废话。
傍晚时分,韩承宣自己掏钱,请张若海到县衙内宅宴饮。
寒暄几句,韩承宣直接问:“本县的主簿、典史,还有那两班衙役,是否皆为反贼?”
张若海吓得浑身一抖,连忙低声说:“县尊莫要声张,咱们做几年糊涂官便熬过去了。”
竟然真是反贼!
这南昌县城,虽然没有附郭南昌府城,却也是江西省城的中心区域。堂堂县衙,除了县丞,其余官吏竟皆被反贼窃任。
韩承宣的背心直冒冷汗,表情严峻道:“庐陵赵贼,不是早就招安了吗?”
张若海叫苦道:“确实招安了,也没打仗了,可这江西怕也得姓赵了。上一任县尊,便是被吓跑的,直接挂印称病归乡。”
“整个江西皆是如此?”韩承宣问道。
张若海说:“别的地方我不晓得,但整个南昌府都是这样。东边的抚州府,西边的瑞州府,听说也在组建农会,迟早尽入那赵贼之手。”
“农会究竟是何物?”韩承宣想起郊外那面旗帜。
张若海解释说:“赵贼麾下有宣教团,四处宣扬什么天下大同。宣教团带着一些农会骨干,所过之村镇,两三个月内必建起农会。就是农民勾结在一起,逼迫地主减租减息,还不给官府交苛捐杂税。闲暇之余,农会也互帮互助。”
“这……这是造反?”韩承宣瞠目结舌。
张若海语气肯定说:“这就是在造反,士绅地主苦其久矣!”
韩承宣彻底无语,若这都算造反,那他也想造反了。
韩承宣在做淄川知县时,使出浑身解数,才恢复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也因此得罪权贵豪强,虽然全县大治,他却被扔来江西直面反贼。
不得不承认,江西这里的反贼,做得比官府更好。
可这不对劲啊,任由其发展下去,整个江西真的要姓赵了。
韩承宣内心无比纠结,他所接受的教育,是忠君报国、仁爱百姓。而今忠君报国,似乎与仁爱百姓起了冲突,究竟该选哪一个?
当夜,韩承宣辗转反侧,怎么想都想不通。
就这样度过数日,韩承宣发现自己无事可做。政务由主簿刘子荣处理,治安由典史胡定贵处理,本县一切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所以,要他这个知县来做什么?
无可奈何之下,韩承宣干脆游山玩水去了,带着家仆渡江前去瑞州府地界。
左右打听,原来上高知县,居然是同年进士傅汝为。
韩承宣立即前往相见,严格来说,这种行为并不允许,知县不能擅自离开自己的辖地。
“康侯兄,你怎来了?”傅汝为非常惊讶。
韩承宣解释道:“我在南昌做知县,实在无事可做,便出来四处散心。”
傅汝为哭笑不得:“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上高县也被反贼窃据?”韩承宣问道。
傅汝为叹息说:“瑞州府四县,已有两县如此。只剩附郭府城的高安县,还有大山之中的宜丰县,暂时还在大明朝廷手中。不过,这两县也在发展农会,落到反贼手里是迟早的事。你被调任江西,是得罪人了吧?”
“确实得罪了不少,”韩承宣说道,“我在淄川重申一条鞭法,不许收取苛捐杂税,而且还重新清丈了土地。”
傅汝为苦笑道:“我没康侯兄那般能干,去年浙江大旱,我只是强逼大族开仓放粮。东林党的官儿,我得罪了好几个。”
朝廷是真够意思,一股脑儿的往江西扔好官。
韩承宣突然问:“此间实情,是否要上报朝廷?”
“不能上报,”傅汝为摇头说,“数次大战,江西官兵悉数败北。若是上报朝廷,必然引来雷霆震怒,则江西战端再起也。到时候,朝廷又哪来的官兵和钱粮打仗?此间之事,拖一日算一日。唉,那赵言也算好贼。”
韩承宣说:“我知道他是好贼,可好贼终归也是贼。”
傅汝为说:“康侯兄可去山里看看,那赵贼的威信究竟有多大。山中之民,在农会的组织下,走几里甚至十几里山路,下山到河中背水回去灌溉。如此还不算什么,他们背水之后,还在开挖蓄水塘,竟似要背水去把蓄水塘填满!我去看过一次,真个震撼莫名,没有哪里的官府能够办到。”
韩承宣无话可说。
傅汝为苦笑道:“莫要多想,一起游山玩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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