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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刑部大牢,俗称天牢,从洪武朝起就是关押大案要案犯人的地方,里面死鬼无数,阴暗憋闷,但比起锦衣卫的诏狱,却逊色很多。
作为锦衣卫的两大镇抚司之一的北镇抚司专管诏狱,却把这里管成了人间地狱,里头究竟有多可怕呢?这么说吧,被关进诏狱的人,后来能活着出来的,不包括被放出来后经审讯立刻处死的,终明一朝,不到两百人。
死在里面的人死亡的原因有很多种,一些人是忍受不了里面的恶劣环境,病死的;一些人是被拷打后折磨死的;还有一些人是被故意弄死的;最后有一部分人,是被耗死的,关进去由于种种原因,居然无人理会,被关了个几年十几年,老死在里头了。
这样的监狱,人人都知道,只要关进去了,等同于死亡。
而大明前任登莱巡抚孙元化,此刻就被关在了里面,他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
由于常年奔波于各地,又在辽东的冰冷北风中和努尔哈赤干过架的缘故,孙元化的身体很好,人虽瘦却瘦得很硬那种,纵然是个文官,却一看就是个精神内敛的铁汉。
关押他的牢房不大,是诏狱特有的号子房,大概五六个平房米,靠墙角有个马桶,马桶上头的墙上有个铁栅栏小窗通风,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小屋子里,地面铺着一层发霉的稻草,当然是没有床的,睡觉时头就枕在马桶旁边。
不过孙元化没法躺下睡,因为脖子上还套着个二十斤重的枷锁,这玩意儿膈应着躺不下去,所以他只能抱着这沉重的木枷,靠着墙壁闭目休息。
外面是炎热的夏季,通风不畅的诏狱中更显沉闷,恶臭能把初初进来的人熏得呕吐,孙元化已经在里面呆了一个多月了,早已习惯,在这儿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发呆度日。
这一整排的牢房都是这个气味,臭得连狱卒巡视都很敷衍,两个挎刀锦衣卫刚刚捂着鼻子走了一遭,见孙元化靠在墙上仿佛没有呼吸一样成了石雕,看也不看就走了。
牢房里清静下来,隐隐有耗子爬动的声响。
“孙大人、孙大人?”
隔壁传来轻轻的呼唤声,孙元化动了一下眼皮。
隔壁关的是跟他一起从登州逃出来的副总兵张焘,徐光启提拔的一个基督教徒,跟孙元化同为火器大家,两人一齐在辽东抵抗后金,一起到登州赴任,一齐逃出来,又一齐被朝廷以叛党的名义抓起来,可谓患难同僚。。
“孙大人,可听得见?”
隔壁的呼唤锲而不舍,心灰意冷的孙元化本没有力气答话,但被喊得多了,只要张开干裂的嘴唇,答应了一声:“听得到。”
那边舒了一口气,似乎在担心孙元化已经死掉了,得到回应方才放心,于是又道:“上午锦衣卫提大人出去,可是用刑了?”
“用刑了。”孙元化呻吟一声,他不提还好,一提就觉得身上各处伤口痛得厉害。
“这帮贼狗撬的小厮,该死!”张焘虽然是读书人出身,但做到副总兵算是半个武官,一张嘴就是武人的粗口:“竟敢对孙大人动刑,真真该死!”
“这里是诏狱,不动刑还叫诏狱么?”孙元化倒是想得开:“昨日提你去,还不是打得你皮开肉绽的,我听到下半夜你还在喊痛。”
隔壁呵呵两声自嘲的笑:“孙大人,想当初你我在广宁,面对建奴大军,都不曾皱过一下眉毛,却没想到,没有死在关外战场上,这条命要交待在大明的诏狱中了。”
“福兮祸所至,很多事说不清的。”孙元化把眼皮又闭上了:“天威难测,天恩难度,你不要在这里乱说话,很多耳目的。”
隔壁又是呵呵两声,孙元化以为张焘要就此沉默下去了,没想到没过多久,那边又“孙大人、孙大人”的低声喊起来了。
未等孙元化答应,张焘的声音仿佛就挨在两间牢房的交界处,在墙边响起来:“孙大人,请过来一点。”
孙元化皱眉,心想张焘是不是被打傻了。
心中不免兔死狐悲的涌起一股痛,张焘比他小十几岁,正是年富力强为国所用的时候,却被连累一起被关进暗无天日的诏狱,眼看要陪着问斩,他难受得胸口梗得慌,不自觉的,抱着脖子上的枷锁朝张焘那边挪了过去。
“泰阳。”他叫出了张焘的字:“若是还有力气,须留着,明日可能还要提你我出去审问,我会把登州失守的责任一力扛下,不连累你,你是要活着出去的人,将来大好身躯,还能替国家出力,不要在这里荒废了。”
听见孙元化的声音已经靠近墙边了,那边的张焘却不理会他的劝告,只顾低声道:“再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
孙元化更奇怪了,觉得张焘一定出问题了,只好抱着枷锁,紧靠在牢房的栅栏上,此刻和张焘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可惜栅栏太密,不能伸头出去,否则就能看一看张焘究竟怎么样了。
“孙大人,这里,这里。”张焘的声音还在低低的喊。
外面窸窸窣窣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木栅栏上朝这边递,孙元化心中一动,一只手捧着枷锁,另一只手从栅栏的缝隙里伸出去,朝张焘那边摸索。
果然,摸到了张焘的一只手,手里还捏着什么纸条,唯恐有狱卒进来,孙元化东西一到手就立马缩了回去。
“这是上午你被提出去的时候,徐光启大人派人送进来的口信,你且细细看看。”张焘在隔壁低声道:“看完记得吞了,千万不能落入锦衣卫手上。”
一听到徐光启的名字,孙元化那颗死寂的心一下猛跳了几次,热血几欲澎湃。
他紧紧捏着那张纸条,强自按捺激动无比的内心,挪动身子躲进牢房的阴影中,侧耳凝神细听,确认绝对无人后,才借着后墙上小小窗口透进来的微光,看那张纸条。
隔壁的张焘一直扒在木栅栏上,替他望风。
不过诏狱的狱卒对犯人们是很放心的,关在这里头,鸟都飞不出去,他们除了等死等发落还能怎样呢?所以一个时辰内巡逻的狱卒并不多见,在孙元化偷摸看纸条的时间里,无人过来查看。
不过张焘心里还是很紧张,在孙元化长久的没有反应之后,张焘忍不住又“孙大人”的叫了几声。
隔壁哔哔索索的一阵枷锁响,孙元化终于又出现在了木栅那一头。
“孙大人,你把纸条吞了吗?”
“谁送进来的?”孙元化不答反问,音调铿锵有力,比刚才有生机多了。
张焘低声答道:“是刑部一个员外郎送进来的,人很可靠,是徐大人的学生。”
“那这么说,纸条上的内容徐大人是知道的?”孙元化的目光有些深邃,不过角度关系张焘是看不到的:“难道是徐大人的意思?”
“不清楚,不过徐大人肯定是同意这么做的。”张焘急切的道:“孙大人,这是你我活下来的好机会啊。”
“但是若是照这法子做,你我的名声……”孙元化长叹道:“就永远说不清楚了。”
“上头本就无道!”张焘喷激的低吼:“袁崇焕千里回援,何错之有?却被千刀万剐!朝廷有何道理?拆了东江镇,把孔有德、李九成等骄兵悍将安置在大人的登莱镇,明知山东兵排外,隐患重重,却仍然这么做,出了事却让大人背锅,这又有什么道理?对这样的上官,大人还惦记着跟他们说清楚什么?又说得清楚什么?”
“住嘴,朝廷深意,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孙元化皱眉道,但底气不足。
“孙大人,我是看穿了,这大明朝,就要葬送在上头这帮庸才手中!”张焘不服,依然说道:“读书十年,戎马十年,十死九生,没功劳也有苦劳,却抵不过上头轻飘飘的几句诋毁,如此昏庸的朝廷,这官不做也罢!徐大人信中说得好,半生悟道,不过功名利禄,从此换个活法又有什么不好?”
“大丈夫忍辱偷生,不如死了算了。”
“孙大人这话不对,圣经有言,约伯忍受了许多苦难才活了下去,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活下去呢?”
“.……”
孙元化不再说话,沉默不语,那张纸条已经在他嘴里慢慢咽化,吞入肚中,但纸条上的每个字,却都深深的印入他的脑子里,长久不去。
这一夜,他靠在墙上,瞪着眼睛看房梁,半点没有睡意。
通道中灯火昏暗,地上湿气逼人,隔壁张焘身上伤处疼痛,低低的呻吟隐隐传来,令他更加清醒。
徐光启的字条,和张焘的话,在他耳畔循环往返,不断重复,脑子里无数念头闪过,五彩缤纷,三十年官场沉浮,历历涌上心头,老家苦读,天津受洗礼,广东买炮,辽东征战,点点滴滴的往事在眼前回转,年过天命之岁的孙元化突然觉得,心中有什么长久以来坚持的东西,崩塌了。